四月夜里的末班车（6）

这是梦境，还是幻想？难以分得清，总之被一个女人打破了。

我身边多了一个女人，不知道她从哪儿来、什么时候来的。

她竟然没有穿防核辐射服！她带着一顶软呢帽，穿着银色的风衣，黑白条纹的短裙，及膝的皮靴，露着大腿。她的妆容浓艳，翘着二郎腿，指间夹着一根烟。

这种装扮只有在战前才能见到，我怀疑自己到底清醒没有。

她吸了一口烟，吐在我的面罩上。

“我知道你不喜欢我。”她说。

“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？”我说。

“我是你心中的焦虑。你可以叫我焦虑女王，The Queen。”

“你是我心中的焦虑？女王？你在说笑话吗？”

“当然没有说笑！你从里向外散发着焦虑。”

“我焦虑什么呢，你说说看。”

“你在战前就是我的臣民了。你在投资机构做风控经理，是个薪水很高的高级白领，工作压力非常大，经常开会到深夜，一年365天休息不了几天。你对宏观经济是有分析的，房子是看得明白的投资品，资本涌向了房地产，房地产绑架了人们的生活，资本在钢筋水泥的银行信贷之间空转。人们一疯狂，就有坏事发生。对事情一知半解的人最愚蠢，还不如一无所知。你更会被疯狂的潮流左右。你的贪心战胜了理性，在高位先后入手了三套房子，背负了沉重的房贷。为了还房贷，你更加努力地工作，而且你担心发生系统性金融风险，更担心黑天鹅降临。你没想到发生了世界大战，而且是核战争，这是最大的黑天鹅。都说核辐射是致命的，金融和资本是战争的操盘手，穿透性有过之无不及，它们穿过核疑云，追随着你。房子被炸掉了，但是信贷记录追随者你，不能一笔勾销，你如果不还钱，就是失信，无法在战后世界找到工作，无法领取救济金，失去了和这个支离破碎的社会的唯一联系。为子虚乌有的房子还款，还要生存，压得你喘不过气来了。奇葩之花遍地开，这就是战后的世界，残酷的环境能塑造残酷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，人们之间的关系成了互相蚕食，用一个道貌岸然的借口作遮羞布。除了还房贷，你的薪水剩不了几个钱，你要处处节省，用于购买食物和饮用水，你还想买一件防核辐射服给你的丈夫。如果有可能的话，把家里装修一下，你的房子没有防核辐射措施，跟露天荒野一样。可笑的是，你是至尊防护公司的职工，每天在堆积如山的产品之间穿梭，一年薪水却买不起任何一件产品。人不如她所生产出来的产品值钱，多么可笑的造物序列。看到那些积压很久的产品被销毁，看到那些被灰尘覆盖的产品被变异的老鼠啃食，你能不焦虑吗？”

“我的确焦虑！我没法不焦虑！”

“你最焦虑的并不是刚才我说的。”

“那是什么？”

“你至今没有一个孩子。战前，你看到年薪百万的闺蜜是这样养孩子的，一双小鞋子，一条小裙子，一个小上衣，每样最少都得几千块钱。教育更甭说了，什么英语、钢琴、舞蹈、奥数、跆拳道，每年最少得花费十几万。金钱是童年最好的伙伴，所以，你想挣很多钱，给孩子铺一条更好的路。”

“是，我想挣很多钱，再有个孩子，我不想让他生出来，就输在起跑线上。现在想起来真可笑啊，如果当时她能出生，她就会享受到现在富豪们用金钱都买不到的空气、水和大自然。”

“她没出生，不是件坏事，如果她出生了，也会被核战争和战后的环境杀死。”

“但是，在现在的环境中，我永远不可能有孩子了。也许我是自私的，我是个女人，哪怕孩子在我身边一刻，我就满足了。”

“我理解你。你是我的臣民，也是我的孩子——你应该停止焦虑，这会毁了你。”

“现实摆在眼前，我难以停止焦虑。”

“你不如从脱掉这身笨重的盔甲开始，最起码你会感到轻松些。”

“我一脱掉它，就会死掉！”

“很久以前，人们共同生活在一起，耕种渔猎，点燃篝火，祭拜上天。人们平等而团结，活得简单快乐。后来，人们中有了能人，他们是指挥者、圣人、发明家，他们制造了工具，生产力提升了，从自然获取的食物更多了，人们都有了私心，有了占有欲、控制欲。能人制造了不平等，享受与其他人不同的食物、配偶和居住环境。这个时候，我就像幽灵一样，逐渐接近人们。实际上，是你们自私贪婪的心灵创造了我。经过繁衍，人们的数量越来越多，占据了森林、平原和海洋。人们凭空划了界线，彼此分割开来，人们制造了武器，保护自己的财物和食物，空间的分割。心灵也被分割了，彼此之间相互敌视，同类之间互相奴役和残害。我寄居在人们中间，成了所有人的朋友，人人都需要我。再后来，人们走向了崩溃和自我毁灭之路，人们为了保护自己的私财、私产，为了制服他人，制造了恐怖的武器，制造了虚拟的同样杀人于无形的金融和网络。我在人们中的权势到达了顶峰，The Queen诞生了！贪婪、自私、压力、抑郁、疯狂、偏激、愤怒在我的统帅下，控制了人们心灵的走向。是我在驱使它们，引领人们走向深渊。”

“你真是个坏女人。”

“不！我不想折磨你们，我说过，是你们当初创造了我。我是你们心灵的宿主，你们是可以摆脱我的。”

“怎么摆脱，去火星吗？可是有几个人能去火星呢？”

“那样没用！即使你们逃出太阳系，去了银河系的边界，如果你们继续分割土地、天空、海洋和空气，把这些造物主的创造占为己有，提防和伤害彼此，我就会尾随过去，成为人们疯狂行的发动机。那里将会成为第二个地球。”

“你比传染病还可怕。”

“我是顽疾，不容易根治。”

“怎么才能逃离过你的魔掌？”

“万事万物都是由两种性质相反的因素构成的，正物质和反物质，正能量和负能量，之所以宇宙能呈现和存在，是这两种物质达到了平衡。说到你们人类，不是经常有两种情绪在你们心里打架吗，焦虑与平和，贪婪与节制，痛苦与快乐，两种心境的斗争，就是你们的生活。你之所以感到平和、节制和快乐，不就是因为有焦虑、贪婪和痛苦的存在吗？所谓人类之美好，是一种临界状态，两种相反相成的因素达到了一种平衡。所有人的心灵都是连接在一起的，即使你离开了人群，去一个世外桃源，人们的共性心灵也会影响你。你的快乐是所有人的快乐，你的焦虑是所有人的焦虑。”

“那我该怎么办。”

“不是跟你说了吗，先脱掉这个盔甲，它封闭了你，隔开你和其他人的交流；你感受不到环境，虽然这里环境很糟糕。”

她吸了一口烟，吐到我的面罩上，我好像掉进了迷雾里。

烟散去，她不见了。

“Hey！”是她的声音。

我看见她站在路灯下。

“我到站了。Bye bye。”她消失在黑夜里。

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，脱掉了防核辐射服，我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和畅快。

我把车窗推开了一条缝儿，冷冷的风吹到我的脸上，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详降临了我。我把手伸出了车窗外，风从我的指尖滑过，我重新感受到了周围的世界，死寂中孕育着生机。

【待续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