钛媒体注：电影《念念》、《华丽上班族》相继上映，张艾嘉再受关注。这位孜孜不倦的导演，从19岁出道到62岁再走红毯，如何保持初心？钛媒体人物专访，值得周末细细品读：

或许，有才情的美人，气质里都有相似之处。

上海展览馆空旷的二楼，几十个工作人员正在安静有序地布置拍摄现场，待大家散开，62岁的张艾嘉，穿一套黑色小礼服，身材依旧窈窕，精致的短发让她看起来很干练。她婀娜地走向窗边，随意倚着窗子眺望远处的景色，那个画面让人联想起奥黛丽·赫本，或者英格丽·褒曼。

拍摄结束，工作人员涌向张艾嘉，要求合影、签名，她都耐心配合。最后，张艾嘉高举起一杯香槟，向现场的所有工作人员致敬，鞠躬。当她真正舒适地坐下来，接受钛媒体编辑采访时，已经是连续工作了8小时。年逾花甲的她，却依然精力充沛地和我们有说有笑，不会因为之前的工作而有所怠慢。

此前，《山河故人》正在国内上映，这部由贾樟柯执导的电影里，张艾嘉饰演一位教ABC（在海外长大的小孩）中文的教师，并和电影里的年轻男主角有一段忘年恋。张艾嘉对于诠释复杂情感已经游刃有余，这个19岁出道的女演员，在经历了无数角色锤炼、以及自己人生波折历练后，已经可以轻松地理解多层次的情感。而她自己，也似乎更善于用舒缓、平静的方式，去表达内心的波涛汹涌。只是按照近期的市场趋势预测，这部电影在票房上的期待空间不会太大。

就在1个月之前，由张艾嘉担任编剧、监制、并参与演出的电影《华丽上班族》也刚刚公映，6天下来票房还不到5000万元。张艾嘉在今年率先遭遇了《念念》的“排片门”事件后，无论是刚刚上映的《山河故人》抑或是刚刚收官的《华丽上班族》，张艾嘉正学着用一种新的态度对待电影，对待市场。

“我自己不上微博的，我的同事在微博看到一些留言发给我看，那个网友特别提醒大家说，《华丽上班族》不是什么讲黑社会的，而是一部特别轻松的时尚歌舞片。”张艾嘉并没有抱怨市场的冷遇，而是为我们分享起了她的创作经历。

电影《华丽上班族》不仅是张艾嘉本人在作品构思上的巨大挑战，也是华语片第一次用全新的方式去演绎“歌舞片”。真正意义上的歌舞片，让我们首先联想到的是“百老汇”载歌载舞的唱跳形式，《华丽上班族》虽然有很多对白也是以歌唱的方式表达的，但并没有“舞蹈”部分，演员用稍显夸张的肢体语言代替舞蹈的表达。“所以，这不是传统的歌舞片，而是借由歌唱完成的一部创新形式的电影。”张艾嘉这样解释道。

2008年，雷曼兄弟事件引爆全球金融市场，香港遭遇股灾，亚洲很多地区的经济出现崩盘的残局，这样的大背景下，张艾嘉提笔写下《华丽上班族》剧本，想用艺术的方式去告诫人们在面对欲望、危机时该何去何从，并开始以舞台剧的形式在香港、台湾多地逐年上演。去年，张艾嘉找到林夕，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将这部舞台剧改编成电影。张艾嘉把自己的剧本给了林夕，拿回来一看，那些对白和故事的发展，被改编成了诗意而优美的歌曲。张艾嘉邀请到自己多年好友杜琪峰导演，他说，“我要把这部电影拍得有开心、有沉重、有压力，但首先它是一部纯粹的现实主义题材作品。”

如果说《华丽上班族》是张艾嘉2008年开始亲自抚育成长的小孩，它应该是今年张艾嘉参与的电影里最成熟的一部。虽然有些商业化转型，但是文艺气氛仍然十分浓郁，单单看到由汤唯、周润发、陈奕迅、张艾嘉这些人主演，就能感受到影片的“华丽”程度。在后期剪辑过程中，杜琪峰给了张艾嘉很大的自由创作空间，这让张艾嘉可以保留自己创作的原汁原味。

“上映的时期，刚好赶上了内地的A股股灾，突然有一种宿命的感慨。天啊！人真是健忘！好了伤疤忘了疼。这部电影或许能再一次提醒大家，贪心是没有用的，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。”从不炒股的张艾嘉，有些激动得说着。

念念不忘 必有回响

而《念念》则是张艾嘉编剧、导演的一部典型的“张艾嘉式”作品。这部讲述母亲与孩子之间的亲情、恋人之间信任的爱情、以及父子、师徒之间复杂情感的电影，细腻地解构了人性，对人与人，人与故乡之间的情感进行了深刻剖析。

7年前，自电影《一个好爸爸》后，张艾嘉再没有导演任何作品，是《念念》让她重新坐回了导演椅。“其实那段时间我很忙，忙着拍电视剧，舞台剧。但当《念念》这个剧本摆在我面前时，我一下子被吸引住了，爱不释手。所以就开始着手写剧本，差不多写了五六个月，那是2013年的事了。”张艾嘉回忆道。

《念念》讲述的是远嫁台绿岛的女子（李心洁饰），每晚都会为自己的一对儿女讲述关于美人鱼的童话，在孤寂生活的阴影下，女子只带着小女儿育美（梁洛施饰）和另外一个男人来到台北展开新的生活。残缺的童年也给两个孩子造成某种挥之不去的伤害。多年后，同样面临着婚姻和生活选择的兄妹，在对母亲的眷顾与思念牵引下，从心结到释怀，从积怨至宽容，终于回到了原点——故乡、亲情。

寻找“育美”时，张艾嘉颇费了一番功夫：“也算是一种机缘，刚开始并没想到是梁洛施，只是一直在考虑，要怎样的一个女孩，不用太多的语言就能和张孝全看起来很搭的。”结果，剧本无意中给了梁洛施，她们聊着聊着，张艾嘉忽然发现，这不就是“育美”吗！

已经拍摄、监制过近40部影视作品的张艾嘉，承认自己对《念念》有些偏心，这个电影经历了长达两年的拍摄周期，最后剪辑出三个不同长度的版本：“我写剧本很慢的，有时甚至是一边拍，一边写。”张艾嘉说，第一个版本是完全按照剧本剪辑出来的。但是看过之后不太满意，就放下了。自己去干了些别的事情，回过头来再看，决定尝试心里一直模拟剪辑的版本，就又调整了一次。为此还补拍了一些镜头，但是还感觉缺了点什么。

“最后我的剪辑师和我说，我先剪着，剪完了，我们再调，就这样才出来了第三个版本。”从当初的两个半小时，到第二版的两个小时，直至最终定版的近两小时片长，张艾嘉用九个月的时间足足剪掉了40分钟的戏。最后她的结论是：“我修掉了很多对白，剪掉了大家习惯看到的所谓的故事。我希望给大家留下更多思考时间。”而效果也正如她的期望，给了观众更多想象和反思的空间。

然而，由于档期的原因，《念念》在内地电影市场遭遇了重大挫折。很多对《念念》怀有期待的观众还没来得及买票，电影就已经下线了。5月3日，张艾嘉在“电影念念官博”发出这样一段文字：“我说过成功在字典里的意思就是‘把事情做好’。而我们存在的意义在于继续把自己的工作当一回事，有一份尊重去做好它。我接受票房的事实，但不认为这是失败。感谢所有相信真善美的同路人。我们没有回头路可走，只有走得更坚定，更艰困，更清晰，更真诚，直到最后一刻”。

这些文字不仅感动了网友，包括当时同样受到档期影响的王小帅，也被张艾嘉的宽容所打动，并致电张艾嘉安慰她。“我不认为票房就定义失败或成功，这是不健康的做法，我已经看过大多电影圈起伏，其实大家一直在重复历史而已。当时片商一直来电话和我道歉，说排片是因为有外国大片的原因，我只是看到和很多年前一样的重复罢了，所以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影响。”虽然今年张艾嘉参与的作品都是叫好不叫座的电影，但她始终以释然心态谈论这些现象，你能体会到不抱怨的背后，是她对团队的自信，和对电影信念的执著。

我没有理由回头看

2015年，张艾嘉的节奏被分为明确的两个阶段，上半年跑宣传，下半年跑影展。如今，三部影片都已公映完毕之后，我们会在多伦多、釜山、伦敦等电影节的红毯上，看到张艾嘉跟随三部电影的不同团队，出席各个电影节。“今年最有趣的体验就是我可能会陪伴自己的两部电影，参加同一个电影节。”说到这里，她孩子似的地笑了。

虽然已经年逾花甲，但无论是张艾嘉的外表，还是内心，都保持孩子般清澈的状态。从19岁第一次走进电影世界，直到今天，张艾嘉已经称得上地道的“老江湖”了，但是张艾嘉却几十年如一日的保持“新导演”、“新演员”的面貌，这恐怕是在娱乐圈里最难做到，也最难遇到的状态了。

我从不回过头看，或走退步的路。每次拍电影，我都说自己是个新导演，要跟别人学东西，要尝试一些新东西。但是很多人不断提醒我说，你已经是老导演了！我总是吓一跳，啊！原来我不是新人啊！哈哈！

张艾嘉继续对我们说：“我从没有把自己放在怎样一个高度，位置上，和大家一起搭地铁，去超市买菜。我喜欢走进生活去和大家一起交流，这样才能保持一种新鲜感。”

因为采访当天，张艾嘉佩戴着一条钥匙造型的项链，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“开启”。

张艾嘉把玩着胸前的钥匙型项坠，思索了一会儿说：“我不喜欢倒退，是因为总是在渴望每一次有新鲜的事发生，所以我的好奇心不亚于任何年轻人，而且可能会更多。因为我的心比现在的年轻人安静，所以会去看和听，发现一个灵感大门，打开它我就会追到底。而电影的很多东西是由细节构成的，你不能看表面。什么可以变成经典？细节。而持续的细节不是来自一天的激情，是需要执著的精神。”

每当开启一个作品的大门，张艾嘉就会把自己完全沉淀其中，她的优势让她比别人容易成功——能耐得住寂寞，同时对创作充满好奇与激情。

张艾嘉曾经写过一段关于“钥匙”的文字，大意是，当演员上舞台和下场的时候，那个瞬间就是属于她的了。开启和锁上，也就是一个瞬间，是“当下”的瞬间。而人生，就是由很多瞬间组成的。你的所有决定，当下发生的事情，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，也没有办法补救，修改。锁上未必是不好的，可以把最美好的东西藏在心底，或者把不开心藏起来。19岁入行，到今天62岁，张艾嘉在影视圈里摸爬滚打了42年，她用光阴积累出了智慧的人生哲学，因此才能做到收放自如、褒贬由人。

不止为恐惧流泪

“年轻时，她像一朵花；现在的她像一棵树，让很多人在她的树阴下乘凉。”这是香港导演林奕华眼中、笔下的张艾嘉。

1972 年，19岁的张艾嘉成为嘉禾公司旗下的女演员，她住的房间是李小龙的旧居。然而，张艾嘉并没有成为嘉禾里闪亮的明星，相反，因为她太热衷于谈恋爱，让嘉禾的管理层困扰不已。“我天生就叛逆，不是他们想要的中规中矩的人。”一年后，张艾嘉与嘉禾解约。

和林青霞、林凤娇同时代的张艾嘉，早在二十几岁就明白了，娱乐圈只爱红颜的残酷现实。入行第一天开始，没有人夸过张艾嘉漂亮，或者有才情、天分，只被人说过“你真的很不上镜啊！”这样刻薄的话。但是张艾嘉情商却很高，这让她并不被外界评论所影响，她又做歌手、又当演员，即便是不够惊艳，却能让李宗盛和罗大佑为了她而写歌；另一边又出演了李翰祥、胡金铨这些大导演的电影。

23 岁，张艾嘉获得第14 届金马奖最佳女配角奖，接着又成为第18届、23 届的金马影后。十几岁起就看张艾嘉电影的导演林奕华说：“她从来没有演过弱者，在那个时代很难得。她很潇洒很聪明，也很自我，很洋派，给我的感觉有点像黄蓉和祝英台的综合体，有胆量有才华。”所以，张艾嘉逐渐成为女性心目中独立意识的偶像，她能掌握自己的命运，同时又美好温柔。

“与有才华的人在一起，你会被他们折腾死，也多多少少会学到很多东西。”张艾嘉的情路并不顺遂，至少在前半段人生中。她在《明报周刊》访问中大胆承认，“跟罗大佑当然有拍拖，他真的是个很有才华的人，对他惊为天人。”1983年，只交往了1年的两人分手了。

1985年，张艾嘉认识了已婚商人王靖雄，1990年未婚产子Oscar，并大胆公开了自己未婚妈妈的身份，这则新闻一时激起千层浪。在当时的社会，人们还无法接受“未婚妈妈”的事实，各种声音涌向张艾嘉和她的家人。但是张艾嘉一边对父亲的身份保持缄默，一边捍卫着女性自主命运的权利。一年后，王靖雄和张艾嘉注册结婚，这件事导致的舆论浪潮才宣告平息。

回头看自己的情路，张艾嘉表现出的坦诚，也的确令人敬佩。和王先生结婚17年，两人一直鲜少同时出现在媒体前，对于自己的过往她也曾多次表示自责：“当初做第三者一定有压力，我妈妈很不喜欢，很长时间有内疚感。”

2000年，儿子Oscar被绑架，这件事重重打击了张艾嘉。即使事件过去这么多年，恐惧仍在她心中挥之不去，她说：“那种后遗症，没有人可以理解，只是，会了解到这个世界有许多事是没法预计到，意外会随时发生。”好在，Oscar最终完好无损地回到她的身边。

如今，家里三个儿子都是张艾嘉的“朋友”。她从不过问孩子们的私事，给他们开放、民主的环境，但是每次聚会，张艾嘉只问同一个问题：“你们究竟喜不喜欢自己现在做的工作？”因为幸运之神的眷顾，张艾嘉一直在做自己热爱的工作，这使她面对任何情景都能坚持下来。而孩子们的幸福，首先是做一份自己喜欢的事。如果带有一点儿的不情愿，都无法持续，更无法做到完美。

目光回到当下，张艾嘉在身边忙碌的工作人员中搜索着，然后指着其中一位男士说：“我最近一次流泪就是为他！”

前不久，负责张艾嘉此次工作的发型师深夜从曼谷打来电话，电话里他的声音微弱慌张：“我被炸伤了！我的朋友刚刚在我身边被炸死了！我马上要进手术室手术，你放心，我肯定可以赶回来工作。”张艾嘉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，她万万没想到恐怖袭击竟然可以离自己这么近，而远在异乡的新闻里竟然就有自己最亲近的伙伴。“对于生死，人无法选择，来了就来了，选择就是最痛苦的，来去是无法选择的。”看着造型师跛脚的步态，张艾嘉无奈地说。

最近，张艾嘉看了一部默片时代的某位德国电影大师的电影，接近2小时的长篇，却意外的好看， 灯光、摄影、剧情、演员，无不精致考究。

“我才发觉，现在的导演把很多细节忘掉了，我们不是和妖精，就是和动画人，机器人在打仗。我们已经被机器操纵了。”张艾嘉告诉我们，她的下一个目标是希望借由电影语言，让观众看到妖精和机器人，其实都是从“人”而来的。这个表达也许有些复杂，但是张艾嘉必然会以一种清新、自在、温暖的方式，让观众接受。而这种质感，其实正是张艾嘉本人。（本文来自BT传媒·《商业价值》杂志11月刊，记者美圻，网络独家首发钛媒体）